文/大象公會
沒有哪個符號比紅色五角星更具政治意味——紅底黃色、紅底白色、純紅色的五角星，是社會主義國家國旗、國徽的鮮明印跡。現實中，紅星更是重要的感召符號，資本主義國家的反叛者，往往也認可紅星作自己的象徵。
正是它如此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以至於少數國家根本禁止紅星在公共場合出現。如曾經是社會主義陣營的波蘭、拉脫維亞、立陶宛等。
現在，紅星已從所有歐洲國家國旗中消失，國徽中，除了白俄羅斯和極少被國際承認的，親俄羅斯的德涅斯特河沿岸摩爾達維亞共和國，也都不再有紅色五角星符形。
然而，它仍然具有強大的政治、文化感召力，中國、朝鮮、古巴、越南自然仍將其作爲國旗、國徽重要標誌，切•格瓦拉的五星帽等象徵物也在文化領域廣泛傳播。
爲什麼是紅色五角星成爲共產主義視覺系統的關鍵象徵？它是怎樣一步步影響到全世界的？
其實，這或許源於一次意外。
【意外的染紅】
1917年列寧發動了推翻俄國臨時政府的十月革命，建立了全新的蘇維埃政權，蘇維埃政權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政治符號，不過，最初這個符號系統中並沒有五角星。
它最大的特色是拋棄了俄國的象徵物雙頭鷹——俄羅斯帝國的“沙皇”（俄語：Czar），法理上源自羅馬皇帝的頭銜“凱撒”（拉丁語：Caesar），其皇權標誌也來自東羅馬帝國的雙頭鷹。
東羅馬帝國1453年滅亡前的巴列奧略王朝國徽（左）和俄羅斯帝國1917年滅亡前的羅曼諾夫王朝國徽（右）
由於雙頭鷹在俄國的悠久歷史，它已被默認爲俄國的象徵，故二月革命推翻沙皇后建立的臨時政權，沿用了雙頭鷹標誌，只是去掉了雙頭鷹頭頂的皇冠，換上了象徵革命解放的萬丈光芒紅太陽。
1917年2月27日，俄國臨時政府的軍事佔領標誌，未獲得法定地位，但常見於政府公文——另外注意工人階級在舊俄國力量薄弱，所以持盾的是農民和士兵
蘇維埃政權建立後，列寧和他的戰友們十分不喜歡充斥舊時代氣味的雙頭鷹。於是，一套高懸鐮刀錘頭，中間由法西斯支撐的全新國徽出現了。
蘇維埃俄國的第一款國徽，左側爲帶有花環和銘文的大紋章版本，右側爲有工農持盾的小紋章版本，注意背後的雙刃斧緊束在一捆木棒中間——那就是“法西斯”
蘇維埃俄國的國徽，左側啓用於1918年，就是大紋章的中心部分，右側啓用於1920年，修改自左側
它幾乎包含了今天中國人所熟悉的一切革命要素：象徵革命的紅色、麥穗、鐮刀、斧頭……等一等，這裏並沒有我們最熟悉的五角星！
沒錯，蘇維埃俄國初期，紅色五角星還是一個陌生的符號。
五角星什麼時候進入共產主義符號系統？
通常認爲這與紅軍有關。但它並非紅軍自覺的符號設計，而是從一戰俄國散兵遊勇誕生的意外。
1916年，隨着沙俄在對德戰場的逐漸崩潰，逃亡士兵越來越多，大批反戰士兵成爲推翻沙皇政權和推翻臨時政府的重要破壞力量。蘇維埃政權建立後，宣佈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奧前線的俄國士兵涌回國內，大量聚集在首都莫斯科。
這些士兵非常危險，隨時可能出現秩序問題。爲避免潰兵推翻政權覆轍，新政權採取了將他們與駐軍分開的辦法，爲便於分別，軍官們在歸國士兵帽子上統一別了一枚錫質五角星。選擇錫制五角星的理由今天已很難考證，也許是出於材料的便利。
很快，俄國內戰爆發，頭戴五角星的士兵大量充入蘇俄紅軍。爲了顯示革命軍隊特色，這些紅星又被塗爲紅色。
1920年蘇俄紅軍騎兵海報
相對於白軍，倉促組建的蘇俄紅軍缺乏標誌、歌曲、制服等有助於強化認同感的系統。醒目、個性、大量存在的紅星，很快就成了整個紅軍的標誌。
這是紅色五角星的意外開端。之後的社會主義浪潮中，紅星的五個角被解釋成世界五大洲的革命熱潮等等，這顯然是後來的附會。
【蘇聯的象徵】
1922年，內戰基本平息，蘇聯正式成立。紅軍的聲望如日中天，作爲紅軍的象徵物，紅星地位自然極高，出現在蘇聯的第一套國徽和國旗上：
1923年到1936年的蘇聯國徽
蘇聯的第一面國旗，1923年7月6日到11月12日使用
蘇聯的第一面國旗是典型的紋章旗，只用了4個月就設計了出來，要素繁多，稍顯堆砌。五個月後，第二面國旗又出現了——鐮刀錘子紅星旗。
這面簡潔、抽象的國旗已經帶有了自覺的設計意味：紅色背景象徵工農革命灑下的鮮血，也是向半個世紀前的巴黎公社紅旗致敬；黃色，或稱金色，是革命光芒的顏色；五角星有勞動者的五根手指含義，鐮刀斧頭含義就更爲直接。
蘇聯的第二面國旗
這時，紅色五角星儼然成了共產主義的新圖騰。舊的俄國符號系統，譬如雙頭鷹，自然要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雙頭鷹曾作爲俄國的象徵出現在諸多重要建築上——最出名的當屬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建築羣，它在彼得大帝遷都聖彼得堡之前一度是皇帝住所，宮內五座高塔頂上均鑄有鍍金雙頭鷹。
克里姆林宮建築羣中現存的鍍金雙頭鷹
聖彼得堡冬宮正門的鍍金雙頭鷹
但替換雙頭鷹的工程頗爲浩大且成本高昂，很難一蹴而就。直到1935年，蘇聯人纔將雙頭鷹撤掉，換成5顆巨大的不鏽鋼鍍銅、鑲滿烏拉爾山紅色寶石的五角星，稱爲“克里姆林之星”（Kremlin stars）：
其中一枚克里姆林之星，左邊是莫斯科聖母昇天大教堂、天使長大教堂和聖母領報大教堂，右邊是大克里姆林宮
從莫斯科河眺望克里姆林宮建築羣，五座高塔上頂着五枚克里姆林之星
這是紅色五角星符形逐步推廣的一個縮影，蘇聯的克里姆林之星越來越多，作爲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老大哥，紅星自然會照耀在蘇聯之外的國土上。
【紅星照耀地球】
十月革命後，蘇維埃俄國周邊的沙俄廢墟上，社會主義政權紛紛建立，部分加盟進入蘇聯。
這些新政權都與舊制度劃清界線，拋棄了原有的國家象徵，鐮刀錘子、旭日東昇甚至麥穗密集出現在它們的新國徽上。
然而，五角星同樣沒有出現在第一批加盟共和國的國旗和國徽上。
左側是1918年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的國徽，從10世紀末基輔羅斯的馬木留克王朝印章延續下來；右側是烏克蘭加入蘇聯後的國徽，直接修改自1918年的蘇維埃俄國國徽，使用到1949年
轉折出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紅軍成爲抵抗納粹德國的中流砥柱，贏得全世界的矚目，紅星這個紅軍的標誌，因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即便是西方陣營，對閃耀的紅星都有着不錯的認可度。
到了戰後的50年代，五角星和鐮刀錘頭一道出現在蘇聯所有15個加盟共和國的國旗上。
除蘇維埃俄國以外蘇聯14個加盟共和國國旗，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依次是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烏茲別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格魯吉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阿塞拜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立陶宛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摩爾達維亞（摩爾多瓦）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拉脫維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吉爾吉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塔吉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亞美尼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土庫曼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愛沙尼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
二戰後，大批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獨立，剛剛崛起爲世界兩強的蘇聯成爲多數新政權效法的榜樣，五角星當然出現在這些國家的國旗和國徽中。它們普遍將五角星當作破舊立新的符號，被強力推廣。
中國就是紅星照耀的的新國家。
傳統上，五角星符形並沒有在中國佔有重要地位。雖然中國有古老的天文觀測歷史，但並不像兩河流域、地中海城邦國家那樣崇拜明星和黃道，而更崇拜看上去衆星環繞的北極星，也就是紫微星。
敦煌殘卷《佔雲氣書》中的北天極星圖，可見中國的星星習慣上不畫光芒
於是，金星的五角星軌跡沒有被古代中國人重視，五角星也沒有獲得天文學上的位置。這不同於西方五角星符形的天文學起源（參見大象公會《五角星：從維納斯到後腳跟》）
中國古代，五角星唯一顯著的用途是標記五行相剋，但並不像新柏拉圖主義那樣將其提取成一個單獨的符號廣泛應用。
五行相生相剋圖，虛線表示相剋，實現表示相生
直到近代，五角星在中國文化中都沒什麼存在感——星星和光芒在20世紀初分別成爲中國的國家象徵的一部分，但五角星卻沒有因此沾光。
1913年2月至1928年間，中華民國北洋政府制定“十二章國徽”，又稱“嘉禾國徽”，由魯迅、錢稻孫和許壽裳設計。
這是星星符形首次進入中國國徽，一個擷取了中國文化裏的十二種圖案組合成了西式的紋章形狀——左側的華蟲（即雉雞）頭頂有長三個圓點，那就是日月星辰裏的“星辰”，仍採用中國傳統的原點畫法，沒有角形光芒。
北洋政府十二章國徽，中心有嘉禾、幹、黼、粉米、山、日、黻，左側有華蟲（雉雞）、藻、星辰、宗彝，右側有龍、月、火、宗彝
北伐後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上，主角是太陽，而不是星星。
中華民國國旗1928年啓用
什麼時候五角星符形纔開始成爲重要的標識符號？
1927年8月1日南昌起義，中國工農革命軍成立（翌年改名中國工農紅軍），其紅色軍旗上印有一枚嵌有鐮刀錘子的白色五角星，紅軍的帽子更像蘇聯紅軍一樣帶有一枚紅色的五角星。這是五角星符號進入中國的重要開端。
中國工農紅軍軍旗，1928年啓用
這時的五角星爲紅底白色。之後，紅星由紅軍擴展，逐漸成爲共產黨的象徵，像著名的《紅星照耀中國》、《閃閃的紅星》等作品，都將紅星概括爲共產黨的象徵。
1974年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閃閃的紅星》曾風靡一時，或許是爲了美觀，片中潘冬子頭頂的是金屬五角星，實際上當時紅軍的五角星是布制的
與多數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一樣，通過政治運動、宣傳，中國成功地將五角星這一外來符號納入了國家認同。
但是，共產主義運動並不是五角星符形在全球推廣的唯一力量——事實上它的推廣，只是使五角星符的運用更多地集中於政治領域。
美國的崛起，才令五角星從一個宗教和貴族的符號變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大衆文化符號。它的影響力貫穿方方面面，國旗、明星、評級……無不帶有美國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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