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猩猩:現實的缺失與想象的補償
很簡單的故事——
安娜喜歡大猩猩,但沒見過真的,因爲爸爸沒時間帶她去動物園。
生日了,她跟爸爸要了一隻大猩猩,收到禮物後,卻失望地發現,爸爸送給她的只是個玩具而已,於是她把玩具扔到牆角。
半夜裏,玩具變成了活的猩猩。大猩猩帶她去動物園,又去看電影,逛街,吃東西,在草地上跳舞。
安娜從來沒這幺高興過。第二天醒來,她發現猩猩玩具就在被窩裏。於是她衝下樓去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訴爸爸,爸爸卻問她要不要去動物園。
然後他們去動物園了,安娜帶着她的玩具猩猩。安娜很快樂。
這是一個非常寂寞,甚至有些悲哀的故事。
安娜的媽媽沒有出現過,也許,她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她的生活中只有爸爸,但是爸爸很忙,不僅沒有時間陪她去動物園,其實也沒有時間陪她做任何事。甚至,在他們共處的時間,他也是忙於自己的事,完全沒有關注到安娜。
爸爸的形象,大多是背影,側影,後腦勺。
即使有一張正面的,也是蒼白的,憂愁的,隔離的。
他的目光沒有放在安娜身上,他們並沒有交流。
在這些畫面裏,我們看不到安娜的表情。我們知道的是,安娜沒有哭,沒有鬧,也沒有其他的抱怨。她擁有的只有,失望,忍受,寂寞。
這裏的寂寞有着包容和體諒,你很難理解一個孩子如何做到這一步的,也許是天賦的能力,也許是在過去的經歷中形成的。
我非常喜歡下面這張,高大空洞的房間,襯得孩子越發小,孤單。但是好奇怪,這幺寂寞的小人兒,她所在的地方卻有光。還有色彩鮮豔的花朵和條紋。安娜的衣服我也很喜歡,都是非常飽和的濃厚的紅色紫色綠色,看上去很淳厚很溫暖。還有金色的濃密的頭髮。
這個畫面其實劇透了很多信息。
終於,安娜的生日到了。她要求得到一隻猩猩。她得到了,但是跟她的真正要求差得遠,因爲爸爸送給她的是玩具猩猩。
就像一個哭,憋了太久,終於掉下淚來,安娜也是第一次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並且把大猩猩扔到牆角去睡覺了——她本來那幺喜歡大猩猩。
蠻喜歡這個失望的表情,好萌。
到這裏,故事低落到了谷底。
接着,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你要知道,奇妙的事情總是發生在故事無法進行的時候。
面對自己朝思暮想的大猩猩,安娜的第一反應是:害怕。
大猩猩卻對她說了一句她朝思暮想聽到的一句話:“我只是問你想不想去動物園。”
理想實現的時候就是這幺簡單。
他們換上衣服出去,大猩猩穿的是爸爸的衣服,恰好合身。
這個細節,喜歡發揮的人可以想很多。
大猩猩抱着她,從一棵樹盪到另一棵樹上,一路盪到動物園去。
多幺帥呆酷斃的抵達方式!果然是大猩猩沒有錯!
動物園關門了?沒關係,“翻牆進去”就好!
沒有什幺事情能難倒大猩猩。
注意看,大猩猩的形象,在上下兩幅圖裏的,很像美國大片裏的超人,又像救火隊員。
總之,他是英雄的,高大的,打破常規,又無所不能的形象。
而安娜在這裏變成了真正的小孩,依附在大猩猩身邊。
這個時候,她是小小的,軟弱的,需要保護和疼愛的對象。
堅強往往是需要的產物,能夠不堅強的時候,誰也不願意堅強的。
見到猿猴和大猩猩,安娜的反應是“他們很漂亮,可是好像不快樂”。
真看到大猩猩了,她還真是淡定呢。
大猩猩問她,現在想幹什幺?
她說想看電影。於是就去看了。
然後去逛街。吃東西。
左邊這張小圖,這背影,像不像父女倆?
還記得前面我們看過的那張圖嗎?
來對照兩張吃飯的圖吧。
——第一感覺,左圖冷,右圖暖。
從色調來說,左圖的背景使用了大片的淺藍、深藍和白色,而父親蒼白的臉色,灰色的報紙,桌上的藍色白色的器皿和包裝袋,格子地板,都給人一種清冷、單調、乏味的感覺。
而右圖則由大片的紅色,黃色,金色、棕色構成,而且充滿了可愛的細節,如紅色領結,黃色壁紙上的紅色小櫻桃,還有香蕉(有點戲謔感)。給人一種愉快,溫暖,滿足的感覺。
爸爸和猩猩的形象也大相徑庭。
前者是蒼白的,疲憊的,漠不關心的,整個人散發着疏離冷漠的氣息。
後者卻是慈愛的,溫柔的,溫暖的,憨厚的,香蕉和領結還帶着令人發笑的幽默感。
桌上的東西也是一個單調,一個豐富,一個冷而無味,一個是豐富多彩的。
其實要深究,你會發現,小女孩的背影也是值得琢磨的。
左圖的紅色小背影,是有一點趴在桌上的,而右圖的金色小背影則挺得直直的。
安娜對於兩種不同的景象,帶有什幺樣的情緒我們就可以揣測了:
一個是沮喪的,失望的,一個卻是興奮的,開心的。
吃過飯之後,大猩猩說,該回家了吧。安娜點點頭。然後他們在草地上跳舞,安娜從沒這幺快樂。看下面這兩張圖,安娜是小小的,而且有些孩子的笨拙。
孩子本應該是這樣,不是嗎?
在和大猩猩相處的時間裏,安娜呈現出完全孩子的一面。
但是,仔細想想,安娜和一般的孩子還是有很多不同。
安娜的孩子氣裏,帶有很多大人的東西。
比如說,她從不要求不應該要求的東西,她提出的都是最正常最基本的東西:去動物園,看電影,逛街,吃東西……
她沒有要天上的月亮,也沒有要求買昂貴的玩具。
在這個令她快樂的夜晚,她一路要求的都是一個父親可以做到,也應該去滿足的東西。
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忍不住掉淚。
這是一個什幺樣的孩子?
一個寂寞到極點,卻以最大能力去理解和體諒他人的孩子。
她一定有一雙極富洞察力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家庭的境況,知道父親有自己的難處,她什幺都不說,但是把一切都記在心裏。
我非常喜歡安娜,她是冰冷世界的光亮。
從外形來看,這也是一個令人溫暖的形象:金色頭髮,墨綠大衣,黃色褲子和紅色靴子。
分別時候,大猩猩說:“明天見!”
安娜的回覆卻是,“真的嗎?”
你看,安娜是有多幺理性,這跟普通孩子真的不同。
她好像有這樣一個預設:這快樂是短暫的是不能持久的,是她無法日常擁有,而是一種額外的,意外的禮物。
所以,她纔會說:“真的嗎?”
第二天,她看到枕頭上的那隻玩具猩猩,露出了笑容。
呵呵,昨天她看到它的時候還那幺失望。
當她衝到樓下要告訴爸爸這一切的時候,爸爸卻問了一句她意想不到的話:“乖女兒,生日快樂,你想不想去動物園玩?”
書中並沒有太多描寫安娜的心情和心理,只說她“看着爸爸,好像想起了什幺”。
畫面也沒有過多驚喜激動的描繪。
但是——
但是,什幺都沒改變嗎?
不是的。
從下圖裏,我們能看到,有些東西已經悄悄改變了。
父親那紅色的毛衣,褲兜裏冒出來的似乎是一個玩具的頭,第一次從背後抱着女兒的肩膀溫暖動作,以及淡黃的壁紙,小花,牆上的手拉手的父女圖片,桌上色彩豐富的禮物,連桌布都由白色換成了金色。
這一切都似乎在告訴我們:這將是一個溫暖的幸福的日子。
而我們的小小主人公,卻低着頭在看卡片。
她的表現其實是有些奇怪的——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該怎幺面對,那感覺好像是:得到反而是不應該的。
安娜的個性裏,的確有着深度壓抑的一面。
我見過一個孩子,在生日那天看着點着蠟燭的蛋糕哭了出來。
大人們都說她是高興得落淚。
你知道,很多人就是這樣,自己活得粗糙,便以爲別人也沒血沒淚。
其實,她哭,只是因爲過去的日子裏,受了太多的委屈。
被忽視,被冷落,很少有人真正關心她想要什幺。習慣了。等到有一天,突然想起來她了,她反而受不了了。
有些孩子會有更極端的反應,那就是拒斥。
他們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們的內心,因爲害怕失去,害怕失望,害怕在心理產生依賴感然後又得不到,所以乾脆提前拒絕。
“野獸受傷之後可以自己去舔傷口,但是受不了人對它噓寒問暖”,也有類似的心理在裏面。
當然,真正的愛還是可以改變這一切的。
足夠的愛,足夠的耐心,足夠的溫暖,一塊冰也會融化的。
何況是個小小的孩子,他們的心還是熱的。
但同時,孩子也比任何人能辨別真僞。
虛情和假意,就像那塊應景的生日蛋糕,不過讓孩子更悲傷而已。
——因爲在這個時候,她們還要應酬大人。
當然,如果一味地害怕被傷害,過度自我保護,也會失去一種愛的能力。
幸福在來臨之前,如果不放開心懷,你也兜不住它。
好在,我們的安娜還具備這種能力。
她接受了父親遲來的疼愛。
這兩張圖何其相似,不同的結束圖裏多了一個大猩猩的玩具。
在這個故事裏,我們無法確定的是,這個故事裏奇幻的部分,究竟是確實發生的,還是安娜想象的,或者還是一個夢呢?
作者並沒有說清楚。
他當然是故意的。
我非常喜歡這種處理方式:恰到好處的留白,讓讀者有更多的空間去解讀這個故事。
即使是作者,也沒有權利去粗暴干涉讀者的再次創作。
這個部分,有很多解讀的方式,我傾向於保留所有的闡釋方向,因爲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想象。
這是一個在現實中缺失太多,只能在想象中補償的故事。
甚至在沒看任何背景資料的前提下,我就感覺到,這一定是作者的親身體驗。
親身體驗,和二手體驗,是不同的。用心去感受一下。
這是一個大人對於童年的回望寫下來的故事。
爲了給小孩看,作者使用了特殊的手段,是的,他美好化了生活中的無奈,他給了故事一個非常好的結局。
也或許是,他不過是對自己的一次補償,想給自己的童年另一種解釋。
回憶和解釋,能重塑過去。
從冰冷中尋找溫暖,在“無”中創造出“有”,讓原本灰暗的日子,煥發神采,這是想象的力量。
這是安娜的力量,也幾乎是所有人都可以用來拯救自己的力量。
想象。
當然,如果還可以囉嗦一句,我想說,每個人都應該要有自己的所愛。
在沒有人關心的時候,寂寞的時候,你還有東西將你的生活充實起來,這是你的光。
當然,即使有人愛,自我充實都是應該。
自給自足自愛。
儘可能去愛,哪怕只是愛大猩猩。
真的,你的奇蹟,只發生於你所愛之物上。
這是安娜給我們的啓示。
最後來欣賞一下快樂的封面吧。
安東尼·布朗《大猩猩》(卓越噹噹京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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